1九皇子,玉玺血
皇城,延福宫深处那座偏殿,总带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阴冷潮气,仿佛汴梁城熙攘的暖风也刻意避开了此处。我,赵构,大宋官家的第九子,便在这片被遗忘的角落,默默长到了十九岁。案几上摊着一卷《孙子》,墨痕犹新,我的心思却全然不在那些纵横捭阖的谋略之上。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身侧那张紫檀木角弓,弓臂冰凉硬实的触感,比任何经卷都更能让我心神安定。
窗外,是父兄们笙歌鼎沸的宴饮之声,丝竹管弦,娇声笑语,隔着重重宫墙,依旧丝丝缕缕地钻进这冷清的偏殿。母亲韦贤妃,那个永远带着几分怯懦与忧虑的妇人,曾无数次低低叹息:“九哥儿,你是龙子凤孙,莫要总是痴迷这些弓马骑射,学学你的哥哥们,多在官家面前走动,讨些恩宠才是正经。”
恩宠?我暗自摇头。在父皇那双阅尽繁华、早已对寻常事物提不起兴致的眼里,在太子哥哥、郓王哥哥们那或矜持或倨傲的目光中,我赵构算得什么?不过是个性情尚算沉稳、骑射略通、无足轻重的第九子罢了。一个不会被寄予厚望,也无需承担重责的闲散宗室。我存在的意义,或许仅是在那盛大宫宴的角落里,安静地添一个模糊的身影,证明天家枝叶繁茂,不缺这一个。
也好。我轻轻拿起角弓,抽出一支白翎箭搭上。弓弦在指尖绷紧,发出细微而令人愉悦的**。这冰冷的铁脊与坚韧的牛筋,远比那金碧辉煌的殿宇和虚情假意的寒暄来得真实可靠。弓开满月,箭簇指向殿外庭院中一株虬结古柏上摇摇欲坠的枯枝。凝神,屏息,手指松开的刹那,弓弦“嗡”地一声清鸣,白影如电,枯枝应声而断,跌落尘埃。一股畅快之意自心底涌起,仿佛只有在这弓弦震响的瞬间,我才真真切切地活着,而非一个可有可无的影子。
然而这短暂的、属于我的宁静,在靖康元年的冬月,被北方席卷而来的寒流彻底击碎。金人的铁蹄,踏碎了黄河岸边的冰层,也踏碎了汴梁城一百六十年承平的幻梦。警报如雪片般飞入大内,一次比一次急迫,一次比一次绝望。那曾经高不可攀的父兄们,脸上终于褪尽了血色,显露出仓皇与无措。恐惧如同瘟疫,在雕梁画栋的宫殿深处弥漫开来。
那一日,我被召入垂拱殿。殿内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压顶,父皇端坐御座,脸色灰败,往日的神采消失无踪。太子赵桓(我那名义上的皇兄),立于御座之侧,面色亦是青白交加,嘴唇抿得死紧。宰执大臣们垂首侍立,个个如丧考妣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。
“构儿,”父皇的声音干涩沙哑,疲惫得仿佛下一刻就要睡去,“金人……凶悍。议和之事,尚需斡旋。”他浑浊的目光落在我身上,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、近乎哀求的意味。“朕……命你,为河北兵马大元帅。即刻启程,前往磁州……再转道相州,收拢兵马,以为……声援。”
我的心猛地一沉。河北兵马大元帅?好一个响亮的名头!这分明是让我顶着一个空衔,去做那最危险、最屈辱的差事——名为声援,实为质询,甚至可能是去金营为质!我抬眼望向御座旁的太子,他那躲闪的眼神和微微绷紧的下颌,无声地印证了我的猜测。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。原来,在这大厦将倾的时刻,我这个无足轻重的第九子,终于被想起来了。用处便是:去替他们,替这摇摇欲坠的朝廷,承受金人可能的怒火,去做那探路的卒子,弃子!
殿内死一般的寂静,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,有同情,有怜悯,更多的是一种事不关己的庆幸。我没有选择,亦无从抗拒。这就是身为皇子的宿命,哪怕是被遗忘的皇子。喉头滚动了一下,压下那股翻涌的苦涩和愤怒,我缓缓屈膝,拜伏下去,额头触碰到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,声音竭力维持着平稳:“儿臣……领旨。”
离京那日,天空铅云低垂,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。没有百官相送,没有鼓乐仪仗,只有一小队沉默的禁卫护送着我这“大元帅”的车驾,孤零零地驶出宣德门。车轮碾过御街的青石板,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。我最后回望了一眼身后那巍峨的宫阙,层层叠叠的琉璃瓦在阴霾的天光下失去了往日的璀璨,只剩下一种沉重而衰败的灰暗。汴梁城依旧喧闹,但这喧闹中,已隐隐透着一股末日将至的惶然不安。
北行之路,每一步都踏在沉沦的国土之上。越靠近黄河,景象越是触目惊心。村庄十室九空,田地荒芜,道路上挤满了向南逃难的流民,拖家带口,面黄肌瘦,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麻木。偶尔有溃散的官兵夹杂其中,丢盔弃甲,毫无军容可言。寒风卷着尘土,抽打在脸上,生疼。昔日富庶的中原腹地,如今只剩下残破与悲鸣。
抵达磁州城下时,已是薄暮。这座扼守要冲的北地坚城,城门紧闭,吊桥高悬。城头旌旗残破,守军士卒盔甲不整,脸上写满了疲惫与紧张,戒备的目光死死盯着我们这支小小的队伍。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焦糊味,那是前几日金兵游骑袭扰留下的印记。磁州知州宗泽,一个须发花白却目光如电的老将,亲自在城头验看了我的印信和诏书,才下令放下吊桥。他下城迎我时,步履沉稳,但眉宇间凝重的忧虑却挥之不去。
“康王殿下,”宗泽声音沙哑,带着北地风霜的粗粝,“金虏前锋已迫近邢州,此地……亦非久留之所。相州宗翰(完颜宗翰,金军西路统帅)大军动向不明,殿下此行……凶险万分!”他眼中那份沉痛与不祥的预感,像一块巨石压在我心头。
在磁州仅仅停留了一夜,宗泽苦劝无果。次日清晨,在宗泽忧心如焚的目光注视下,我带着王云等少数随从,再次踏上前往相州的路途。官道早已被逃难的人群和溃兵踩踏得泥泞不堪,车驾艰难前行。行至磁州城外一处唤作“柳林”的荒僻之地,道路被几棵横倒的枯树和乱石堵塞。驭手咒骂着下车查看,随行的护卫也散开警戒。
就在这死寂的瞬间,变故陡生!
侧翼稀疏的树林里,毫无征兆地爆发出凄厉的惨嚎!是王云的声音!我猛地掀开车帘,眼前景象让我血液瞬间冻结——
只见七八个金兵斥候,如同地狱中钻出的恶鬼,正疯狂地挥舞着弯刀。王云被他们团团围住,他徒劳地挥舞着手臂格挡,口中发出不成调的哀鸣。刀光闪过,血箭飙射!一条手臂被齐根斩下,飞上半空!紧接着,另一刀狠狠劈进他的肩膀,深可见骨!金兵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和狂笑,刀锋疯狂地起落,血肉横飞!王云的身体在密集的劈砍下剧烈地抽搐、变形,最终软软地瘫倒在那片迅速被染成暗红的泥泞里,只剩下一团模糊的血肉和破碎的衣甲。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,令人作呕。
时间仿佛凝固了。我死死抓住冰冷的车辕,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,胃里翻江倒海,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攥紧了心脏,几乎要炸裂开来。不是因为怕死,而是这**裸的、毫无人性的虐杀,如此猝不及防地撕开了战争的残酷外衣,将最狰狞的獠牙暴露在我眼前。
一个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的金兵小头目,咧着满口黄牙,踩着王云尚在抽搐的残躯,提着血淋淋的弯刀,一步步逼近我的车驾。他那双浑浊凶残的眼睛,像秃鹫盯着腐肉般锁定了车帘后的我,带着一种猫戏老鼠的残忍快意。他操着生硬的汉话,声音如同砂纸摩擦:
“宋人皇子?”他故意将刀尖在王云那团血肉上搅了搅,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粘腻声响,“嘿嘿……怕不怕死?”他身后的金兵爆发出更加肆无忌惮的狂笑,仿佛在看一场滑稽的表演。
那笑声,那血腥,那挑衅,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神经上。恐惧瞬间被一种更原始、更狂暴的东西点燃、吞噬——那是深入骨髓的愤怒,是对这野蛮践踏的决绝反抗!大宋皇子的尊严,家国受辱的愤懑,还有那偏殿冷落十九年积蓄的所有不甘,在这一刻轰然爆发!什么权衡,什么隐忍,统统被抛到九霄云外!
我猛地推开车门,一步踏在冰冷的泥地上。左手闪电般摘下挂在车壁的紫檀角弓,右手已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白翎箭!动作一气呵成,快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!弓臂那熟悉冰冷的触感传来,奇异地瞬间压下了所有的惊涛骇浪。目光穿透弥漫的血腥气,死死锁定那个仍在狂笑的刀疤金兵头目。
“怕?”我的声音嘶哑,却异常稳定,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,“我赵构——”
弓开如满月,弓弦因巨大的张力而发出细微尖锐的**!弓臂的紫檀木纹在指下清晰可辨,凝聚着全身的力量与十九年磨砺的杀意。
“——只知生为大宋人!”
话音未落,弓弦震响!
“嘣!”
白翎箭离弦的尖啸撕裂了空气!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白色闪电,带着我所有的惊怒、屈辱与决绝,激射而出!
刀疤头目的狂笑凝固在脸上,眼中瞬间被难以置信的惊恐填满。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闪避的动作,那支凝聚了我全部生命力量的白翎箭,已精准无比地、带着毁灭性的力量,狠狠贯入他大张的咽喉!箭头从后颈带着一蓬血雾和碎骨透出!巨大的冲击力带得他壮硕的身躯向后猛地一仰,轰然栽倒在那片属于王云的血泊之中,四肢兀自抽搐。
死寂!死一般的寂静!
刚才还在疯狂叫嚣的金兵们,如同被施了定身法,脸上的狞笑僵住,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,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瞬间毙命的头领,又惊骇欲绝地看向那个持弓立于车前的青年。那冰冷的眼神,那决绝的一箭,让他们感到了刺骨的寒意。
“杀了他!为头领报仇!”短暂的死寂后,一个金兵如梦初醒,发出变调的嘶吼,举起弯刀率先扑来!
“保护殿下!”我的护卫们也反应了过来,拔刀怒吼着迎上。
柳林间,瞬间爆发惨烈的短兵相接!刀光剑影,血肉横飞!我飞快地退回车中,心脏狂跳如擂鼓,方才那一箭抽空了力气,手臂微微颤抖,但头脑却异常清醒。车外是护卫们拼死的怒吼、金兵的嚎叫和兵器撞击的刺耳声响。血腥味愈发浓烈。
不能再待在这里!我猛地扯下车厢内一个不起眼的包袱,那是离京时母亲韦贤妃避开所有人,颤抖着塞给我的。她当时含泪的眼神,此刻异常清晰地浮现在脑海。来不及多想,我将包袱紧紧缚在胸前,触手是一块坚硬方正的轮廓,隔着厚实的布料,依然能感受到那沉甸甸的分量。
趁着护卫与金兵混战正酣,我猛地推开车厢另一侧的小门,毫不犹豫地翻身滚入道旁半人高的枯草丛中。冰冷的泥水和荆棘划过脸颊和手臂,带来刺痛,我却浑然不觉。伏低身体,借着衰草的掩护,头也不回地向着磁州城的方向,拼尽全力狂奔!身后,厮杀声、惨叫声渐渐远去,唯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声充斥耳膜。
一路狂奔,不敢停歇,胸前的硬物随着奔跑一下下撞击着心口。直到磁州城那熟悉的、残破的城墙轮廓再次出现在视野中,我才敢稍稍回头。官道方向,已不见车驾踪影,只有一缕黑烟袅袅升起,想必是金兵泄愤焚烧了车辆。护卫们……凶多吉少。一股冰冷的悲怆涌上心头,被我强行压下。
城门紧闭。我用尽最后力气嘶喊:“开门!我是康王赵构!开门!”声音嘶哑变形。城头上人影晃动,有人探出头来仔细辨认,随即响起宗泽那熟悉而焦灼的吼声:“是康王!快开城门!放吊桥!”
沉重的城门发出艰涩的**,缓缓开启一道缝隙。我几乎是踉跄着扑了进去,冰冷的铁门在身后轰然关闭,隔绝了外面那个血腥的世界。双腿一软,再也支撑不住,瘫倒在冰冷的城门甬道里,剧烈地喘息着,冷汗浸透了里衣。
“殿下!殿下!”宗泽几步抢到我身边,他须发戟张,甲胄上沾满尘土,脸上带着激战后的疲惫与惊魂未定。他蹲下身,急切地想要搀扶我。
我挣扎着,手指颤抖地探入怀中,解下那个紧缚在胸前的包袱。一层层解开厚实的布料,动作因脱力而显得笨拙。当最后一层布掀开时,一块莹润洁白、一角镶嵌着黄金的玉玺,赫然呈现在昏黄的甬道火光之下!受命于天,既寿永昌!八个古朴的篆字,在火光映照下,流转着沉重而神秘的光泽。
“这……这是……”宗泽如遭雷击,双眼死死盯住玉玺,嘴唇哆嗦着,说不出完整的话。周围的士卒也瞬间屏住了呼吸,甬道内落针可闻。
就在这时,一阵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,如惊雷般砸在每个人的心上!一名浑身浴血、头盔歪斜的信使,几乎是滚鞍落马,扑倒在城门口,嘶声力竭地哭喊,声音撕裂了磁州城死寂的夜:
“报——!汴梁……汴梁城破!金兵入城了!太上皇、皇帝陛下……还有……还有所有的娘娘、皇子、帝姬……都被……都被金人掳走了!北上……全被掳走了啊——!”
那凄厉绝望的哭喊声,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寒风,瞬间席卷了整个城门甬道。空气骤然凝固,所有士卒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,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。有人手中的兵器“哐当”一声掉落在地,有人双腿一软,瘫坐下去,发出压抑的、野兽般的呜咽。汴梁,大宋的心脏,大宋的象征……破了!官家、太子、所有的骨肉至亲……尽成胡虏囚徒!
巨大的、冰冷的绝望,如同无形的巨手,扼住了每一个人的咽喉。
“殿下——!”
一声嘶吼,如同受伤的雄狮在濒死时发出的悲鸣,猛然炸响!是老将宗泽!他须发戟张,双目赤红如血,死死盯着我手中的传国玉玺,又猛地抬头望向我,那目光中燃烧着刻骨的悲痛、滔天的愤怒,还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!
“噗通”一声闷响!
宗泽那身披重甲、在战场上顶天立地的身躯,竟朝着我——这个瘫软在地、狼狈不堪的康王,重重地、毫无保留地跪了下去!坚硬的膝盖狠狠砸在冰冷的石地上,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。他额头重重叩下,花白的头发在火光中颤抖。
“天倾地覆,神器无主!苍生泣血,社稷蒙尘!”他嘶吼着,每一个字都像从喉管里生生抠出来,带着血沫,“臣宗泽,泣血顿首!请康王殿下——承继大统!正位九五!以安天下之心,以聚抗虏之力!为大宋——留此一缕不灭之血脉啊——!”
这泣血的嘶吼在狭窄的甬道内回荡、冲撞,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。周围的士卒,那些刚刚被汴梁噩耗击垮的汉子们,仿佛被这绝望中的一声惊雷劈中,迷茫而痛苦的目光,不由自主地、缓缓地,从地上那血污的信使身上,移到了跪地的老帅身上,最后,聚焦在我——赵构,和他们一样瘫坐在地的康王身上,聚焦在我手中那块在火光下泛着幽光的玉玺上。
我瘫坐在冰冷的石地上,甬道里摇曳的火把光影在脸上跳动,忽明忽暗。宗泽那泣血的嘶吼如同重锤,一遍遍撞击着我的耳膜,与信使带来的噩耗混杂在一起,在脑海中翻腾、轰鸣。
汴梁城破……父兄嫔妃尽数被掳北上……
承继大统……正位九五……
这八个字,重逾千钧,砸得我眼前阵阵发黑。怀中那方玉玺的冰凉,透过薄薄的衣衫,清晰地烙印在胸口,那寒意并非来自玉石本身,而是它所承载的、足以将人碾碎的分量。我下意识地收拢手指,指尖触碰到那坚硬光滑的玺身,还有一角镶嵌的黄金,冰冷而坚硬。这冰冷的触感,像一道无声的闪电,瞬间劈开了我混乱的思绪。
不是梦。
不是那个在延福宫偏殿里,偶尔望着宫墙外天空时一闪而过的、荒诞不经的梦。它是冰冷的,沉重的,带着血腥气和绝望味道的现实。父兄庇护?那层虚幻的、让我得以偏安一隅的屏障,连同汴梁的城墙,在金人的铁蹄下彻底粉碎了。他们自身难保,沦为阶下囚。而我,赵构,这个曾经无足轻重的第九子,此刻怀抱着传国玉玺,瘫坐在这座风雨飘摇的磁州城门口,成了这破碎山河之上,唯一未被掳走的、流淌着赵宋血脉的成年皇子。
再无人可庇护于我。
这四个字,带着彻骨的寒意,清晰无比地浮现在脑海。没有退路,没有依靠,甚至连犹豫和恐惧都成了奢侈。宗泽那跪地的身躯,那泣血的嘶吼,甬道内所有士卒投射过来的、混杂着绝望与最后一丝希冀的目光,都像无形的鞭子,狠狠抽打在我身上。
我缓缓地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。北地冬夜凛冽的空气涌入肺腑,刺得生疼,却也带来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。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玺光滑的表面,那冰凉的触感仿佛渗入了骨髓。
这破碎的山河……
这飘摇的社稷……
这泣血的苍生……
沉重的玉玺在我手中,仿佛烙铁,沉得几乎要坠断腕骨。我低下头,目光落在那方冰冷莹润的玉石上,“受命于天,既寿永昌”八个篆字在摇曳的火光中明灭不定,像一双双沉默而沉重的眼睛,死死地回望着我。
宗泽那一声泣血的“承继大统”,如同滚雷,在狭窄幽暗的城门甬道内炸响,余音久久撞击着冰冷的石壁,也撞击着每一个被汴梁噩耗击垮的士卒的心魂。空气凝固得如同铁块,沉重的绝望里,又悄然滋生出一丝微弱的、近乎渺茫的光——那光,落在我身上,落在我怀中那方冰冷沉重的玉玺上。
我能感觉到那些目光,混杂着巨大的悲痛、茫然无措,以及一种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的、灼热的希冀。这希冀比金人的弯刀更沉重,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。我瘫坐在冰冷的石地上,甬道里摇曳的火光将我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,投在斑驳的墙壁上,扭曲晃动,如同我此刻混乱不堪的心绪。汴梁城破的哭喊还在耳边回荡,父兄嫔妃被掳北上的惨象仿佛就在眼前。承继大统?赵构?那个在延福宫偏殿里,只知与角弓为伴的九皇子?
喉头干涩发紧,仿佛堵满了滚烫的沙砾。我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却只发出一阵短促而嘶哑的喘息。怀中玉玺的棱角硌在胸口,那“受命于天,既寿永昌”八个字,隔着衣料,像烧红的烙铁,烫得灵魂都在战栗。不是梦。这冰冷坚硬的触感,这压得人心口发疼的重量,都在无声地嘶吼:这不是梦!父兄的屏障已碎,汴梁的宫阙已倾!这遍染鲜血、哀鸿遍野的破碎山河之上,只有我,赵构!一个被遗忘的皇子,竟成了这摇摇欲坠的赵宋王朝,唯一的、成年的血脉残存!
再无人可庇护于我!
一股冰冷的洪流,夹杂着无边的恐惧和巨大的荒谬感,瞬间席卷全身,四肢百骸都冻得麻木。我下意识地想蜷缩起来,想将这烫手的玉玺抛开,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重压和目光!然而,就在这念头升起的刹那,宗泽那跪在冰冷石地上、额头触地的身影,如同烙印般刻进了眼底。那花白的头发在火光中颤抖,那身浴血的铠甲沾满征尘,那一声声泣血的嘶吼——“为大宋留此一缕不灭之血脉”!还有那些士卒眼中,那最后一丝微弱却不肯熄灭的亮光……
逃?
往哪里逃?
这天下,何处还有我赵构的容身之地?是像父兄一样被铁链锁着,赤足踏雪,走向北国的苦寒地狱?还是像王云那样,在这片浸透同胞鲜血的土地上,被金兵砍作一团模糊的肉泥?
不!
一股源自骨髓深处的、近乎本能的抗拒和愤怒,猛地冲破了那层冰封的恐惧!手指狠狠攥紧,指甲深深嵌入掌心,尖锐的刺痛带来一丝扭曲的清醒。玉玺冰冷的棱角抵着皮肉,那寒意竟奇异地压下了一些翻腾的惊涛骇浪。我猛地抬起头,迎向宗泽那双赤红如血、燃烧着绝望与最后期盼的眼眸。
“宗……宗老将军……”我的声音依旧嘶哑,带着控制不住的颤抖,却异常清晰地在这死寂的甬道里响起,“社稷倾危,神器蒙尘……构,年少德薄,恐……恐难当此重任!”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,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。这是推拒,亦是试探,更是内心惶恐的真实写照。我紧紧盯着宗泽,想从他脸上捕捉一丝动摇或迟疑。
没有!
宗泽的头颅重重地、再一次叩击在冰冷的石地上,发出“咚”的一声闷响,如同战鼓擂在每个人的心头!他的声音因极致的激动而更加嘶哑,却斩钉截铁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:“殿下!此乃天命所归!非人力可辞!今二圣蒙尘,宗庙无主!殿下乃道君皇帝亲子,身系大宋国祚!当此危难之际,唯有殿下正位登极,方能凝聚人心,号令天下忠义之士,共抗金虏,雪此奇耻大辱!此非为殿下之私,实乃为江山社稷,为天下苍生计!殿下——!”最后一声呼唤,如同濒死雄狮的咆哮,震得甬道顶的灰尘簌簌落下。
“殿下——!”几乎在宗泽话音落下的瞬间,甬道内所有残存的士卒,无论是宗泽的磁州兵,还是我仅剩的、浑身浴血的几名护卫,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点燃,齐刷刷地跪倒下去!膝盖砸在石地上的声音连成一片闷雷。他们的头颅深深低下,脊背弯曲,形成一个无声却无比沉重的**。没有言语,只有粗重的喘息,压抑的呜咽,还有那一道道投射在冰冷地面上的、充满最后希冀的目光。这沉默的跪拜,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,像一张无形的大网,将我牢牢困在中央。
沉重的压力如同实质,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,要将我的脊梁压断,要将我碾碎在这冰冷的石地上。胸前的玉玺沉重得如同山岳。我闭上眼,脑海中闪过延福宫偏殿的孤寂冷清,闪过金兵刀下王云那团模糊的血肉,闪过汴梁城头那幻象般升起的狼烟,最终定格在父皇召我入垂拱殿时,那双充满疲惫和……哀求的眼睛。
天命?
何谓天命?!
是这方冰冷沉重的玉玺?是这跪满一地、满含绝望与期盼的忠臣义士?还是这破碎山河间,无数流离失所、哀嚎遍野的生民?
一股巨大的悲怆,如同决堤的洪水,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犹豫和恐惧!那悲怆中,又夹杂着一股奇异的、近乎毁灭性的力量!既然退无可退,避无可避,既然这所谓的“天命”硬生生砸在了头上……那就扛起来!用这血肉之躯,用这残存的意志,扛起这千钧重担!纵使粉身碎骨,纵使遗臭万年,也绝不摇尾乞怜,绝不引颈就戮!
我猛地睁开双眼!目光扫过跪伏的宗泽,扫过那些沉默的士卒,最后落在怀中那方冰冷的玉玺上。眼中最后一丝惶惑被一种近乎冰冷的决绝取代。没有慷慨激昂,没有热泪盈眶,只有一种沉入深渊后反弹而起的、近乎麻木的平静。
“既如此……”我的声音低沉下去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,盖过了甬道内压抑的呜咽,“构……受命!”
“殿下——!”宗泽猛地抬起头,老泪纵横,脸上却焕发出一种近乎狂喜的光芒!他再次重重叩首,额头触地之处,竟隐现血痕!“臣宗泽,誓死追随殿下!复我河山!”
“誓死追随殿下!复我河山!”士卒们压抑的吼声汇成一股低沉的洪流,在狭窄的甬道内激荡,带着血泪的咸腥,也带着绝境中迸发出的微弱火星。
“起来吧。”我撑着冰冷的地面,试图站起。双腿因脱力和巨大的冲击依旧发软,一个踉跄。宗泽眼疾手快,抢上一步,用他那双布满老茧和血污的手,牢牢扶住了我的手臂。那手臂沉稳有力,带着久经沙场的厚重感,传递过来一丝微弱的支撑。
“殿下,请随臣来!”宗泽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,“此地不宜久留!金人游骑随时可能再至!州衙简陋,请殿下暂歇,容臣等商议大事!”
磁州州衙,与其说是衙门,不如说是一座加固过的堡垒。厅堂空旷阴冷,墙壁上残留着刀砍箭凿的痕迹,空气中弥漫着硝烟、血腥和潮湿霉变混合的复杂气味。几盏油灯在寒风中摇曳,光线昏黄,将人影拉得晃动扭曲。
我被安置在上首一张粗陋的木椅上。宗泽侍立一旁,神色凝重。厅内还立着磁州几位幸存的僚佐和将领,个个面带风霜,神色疲惫而紧张。胸前的玉玺依旧沉重冰冷,时刻提醒着我所处的位置。厅堂角落的火盆噼啪作响,却驱不散这北地冬夜彻骨的寒意。
“殿下,”宗泽率先开口,声音低沉而清晰,“汴梁噩耗,天下震动。金虏挟二圣北狩,意在彻底亡我大宋!当务之急,殿下需即刻正位,以安天下臣民之心,以聚四方勤王之师!”
正位?我下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椅子扶手。登基称帝?在这座被金兵铁蹄威胁、随时可能陷落的边城?仅仅依靠宗泽麾下这数千残兵?这念头本身就如同天方夜谭。然而,宗泽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定,还有厅内众人那屏息凝神、将全部希望系于我一身的神情,都在无声地诉说着:这荒谬,就是唯一的生路。
“宗卿所言……是正理。”我缓缓开口,每一个字都斟酌着分量,“然,登基大典,岂是儿戏?国不可一日无君,亦不可无礼法章制。此间……仓促简陋,二圣……尚在虏手……”我顿了顿,目光扫过众人,“恐遭天下物议,亦难孚众望。”
我的担忧是真实的。名不正则言不顺。一个在破败边城仓促登基的皇帝,拿什么去号令那些拥兵自重的节度使、安抚使?又如何在道义上,面对被掳北上的父兄?
“殿下!”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响起。说话的是磁州通判汪伯彦,此人面白微须,眼神闪烁,此刻却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。“非常之时,当行非常之事!礼法乃人定,岂可拘泥于陈规而误了救国大业?金虏凶残,意在灭种!殿下乃天潢贵胄,二圣嫡脉,此际正位,非为僭越,实乃代父兄行权,护我大宋江山不堕!此乃大忠大孝!天下有识之士,岂会不明?岂能不拥戴?殿下切莫迟疑,当速断速决啊!”他言辞恳切,声泪俱下,甚至激动地撩袍跪地,“臣汪伯彦,泣血恳请殿下为江山社稷计,早登大宝!”
汪伯彦的话,像一把精准的钥匙,瞬间捅破了那层名为“礼法”的窗户纸,将**裸的现实和野心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。代父兄行权!护江山不堕!这几个字带着巨大的蛊惑力,也带着一种冰冷的实用主义。厅内其他僚佐将领,虽不如汪伯彦这般巧舌如簧,但看向我的眼神也变得更加热切和急迫。宗泽没有说话,只是微微颔首,显然也认同此乃权宜之计中的唯一可行之路。
我看着跪在脚下的汪伯彦,看着他激动得微微颤抖的肩膀。此人言辞虽切中要害,但那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精明与算计,却让我心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。然而此刻,计较这些已无意义。大势所趋,如同洪流,裹挟着每一个人,包括我。
“汪卿……请起。”我沉默片刻,终于开口,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,“卿之所言……不无道理。然登基之事,关乎国体,非仓促可定。宗卿。”
“臣在!”宗泽立刻躬身。
“即刻以磁州州衙为行在,草拟告天下臣民诏书!言明金虏暴行,汴梁之难,二圣北狩之痛!昭告四海,孤……受群臣泣血推戴,于国难之际,勉承大统,以续国祚!号召天下忠臣义士,勤王抗虏,共赴国难!”我的语速逐渐加快,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,“一切仪注,务求简肃!时间……就定在……明日!明日清晨!”
“明日?!”宗泽眼中精光爆射,既有震惊,更有一种压抑不住的振奋!“臣……遵旨!臣即刻去办!纵使粉身碎骨,亦必保明日大典无虞!”他抱拳领命,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出厅堂,铠甲叶片碰撞声在寒夜里格外清脆急促。
“汪卿,”我又看向依旧跪着的汪伯彦,“诏书文告,需你等连夜草拟,务必字字泣血,动人心魄!孤登基之由,抗虏之志,务必晓谕天下!”
“臣领旨!臣肝脑涂地,必不负殿下重托!”汪伯彦抬起头,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激动,深深叩首,随即也匆匆退下。
厅内很快只剩下我,还有几名沉默的护卫。喧嚣散去,巨大的疲惫和更深的冰冷感瞬间袭来。**在冰冷的椅背上,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。雪,不知何时又开始下了,无声无息,却带着覆盖一切的冷酷力量。
明日……
我下意识地伸出手,再次探入怀中,紧紧握住那方冰冷的玉玺。它的棱角硌着掌心,传递着亘古不变的坚硬与沉重。这方由和氏璧雕琢、象征着天命所归的神器,此刻在我手中,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与神圣。它冰冷得像一块北地的寒铁,沉甸甸地压着,仿佛要将我拖入无底深渊。指尖抚过那光滑的表面,触碰到一角镶嵌的黄金,那冰冷的金属感,如同金人铁蹄踏破山河时扬起的尘沙,粗粝而残酷。
“受命于天,既寿永昌……”
这八个篆字在我指腹下无声地滑过,每一个笔画都像是一道冰冷的枷锁。天命?我的“天命”,就是在这座被烽烟熏黑、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磁州城头,接过这柄名为“江山”的、染满血泪的利刃吗?父兄的影子在眼前晃动,父皇那疲惫浑浊的眼神,太子那矜持倨傲的面容,此刻都变得模糊而遥远,最终被金兵狰狞的狂笑和弯刀上淋漓的鲜血所取代。汴梁城头幻象般的狼烟,王云那团模糊的血肉,宗泽跪在雪地中泣血嘶吼的身影……无数的画面碎片在脑海中翻腾、碰撞,最终都化为一片冰冷的死寂。
这破碎的山河,这飘摇的社稷……我赵构,一个连自身都难保的闲散皇子,竟成了唯一的支点?荒谬!巨大的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,一次次冲击着摇摇欲坠的心防。恐惧从未真正远离,它只是被更沉重的责任和更汹涌的愤怒暂时压制在冰层之下。这龙椅,尚未坐上去,便已感觉如坐针毡,更像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熔炉!我甚至能想象到,明日之后,天下将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,有多少非议和质疑如同暗箭般射来,又有多少拥兵自重的骄兵悍将,会真正听从一个在边城草草登基的“皇帝”?
一股深沉的无力感攫住了心脏。我猛地攥紧玉玺,冰凉的棱角深深陷入掌心,尖锐的疼痛带来一丝扭曲的清醒。没有退路了。从在柳林射出那一箭,从怀揣玉玺逃回磁州,从宗泽跪地的那一刻起,就没有退路了!这破碎的山河,这飘摇的社稷,这泣血的苍生……它们不会给我犹豫和恐惧的时间!纵使前方是刀山火海,是万丈深渊,我也必须走下去!用这血肉之躯,用这残存的意志,去扛,去顶!哪怕最终被碾得粉身碎骨!
“呼……”一口长长的、带着白雾的气息从胸腔中缓缓吐出,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。我慢慢站起身,走到紧闭的窗棂前。窗外,夜色如墨,雪落无声。磁州城死寂一片,只有巡夜士卒沉重的脚步声偶尔踏破寂静,如同踩在绷紧的弓弦上。远处,无边的黑暗笼罩着四野,那里有金人的铁骑在游弋,有破碎的村庄在哭泣,有无数流离失所的百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。
这破碎的山河……
我抬起手,隔着冰冷的窗纸,仿佛想要触摸那沉沉的黑暗。指尖触到的,只有一片刺骨的寒意。明日,当第一缕惨淡的晨曦刺破这厚重的夜幕,我将不再是康王赵构。我将成为……大宋的皇帝。
一个在血与火、雪与泪中诞生的皇帝。
一个注定要在熔炉中挣扎求存的皇帝。
玉玺在怀中,冰冷依旧,沉重依旧。我紧紧握着它,如同握着一块燃烧的寒冰。窗外的雪,下得更紧了。
磁州的夜,被一种紧绷的死寂包裹着。雪落无声,却带着千钧之力,一层层覆盖着这座在烽火中残喘的边城。州衙简陋的厢房里,油灯如豆,光影在斑驳的墙上跳跃,如同我此刻纷乱不定的心绪。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怀中那方冰冷的玉玺,棱角硌着皮肉,寒意丝丝缕缕渗入骨髓。
“受命于天,既寿永昌”。
这八个字,像八道无形的枷锁,沉重地套在颈项上。窗棂外,是无边无际的黑暗,吞噬着视野,也吞噬着渺茫的希望。明日?那个仓促得如同儿戏的登基大典?我甚至能想象到,当消息传开,那些拥兵自重的节度使、远在南方的州府大员们,脸上会露出怎样惊愕、疑虑,甚至嘲讽的神情。一个在边城破衙里,靠着几千残兵和一位老将拥立的皇帝?一个父兄尚在敌手、自身难保的“天子”?这龙椅,尚未坐上去,便已觉有万根钢针在刺!
“殿下,夜深了,请安歇吧。”门外传来护卫低沉沙哑的声音,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。
安歇?如何安歇?汴梁城破时那信使撕心裂肺的哭嚎,金兵狞笑中将王云砍作肉泥的惨象,宗泽跪在冰冷石地上额头渗血的画面……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轮转,最后都化为一片冰冷的黑暗。这破碎的山河,这飘摇的社稷……它们沉甸甸地压下来,不给一丝喘息之机。恐惧像冰冷的毒蛇,缠绕着心脏,每一次搏动都带来窒息的痛楚。然而,比恐惧更深的,是一种被命运巨手扼住咽喉、无处可逃的绝望愤怒!
我猛地攥紧玉玺,冰凉的棱角深深陷入掌心,尖锐的疼痛带来一丝扭曲的清明。没有退路!从在柳林射出那一箭,从怀揣这亡国象征逃回磁州,从宗泽跪地泣血的那一刻起,就没有退路了!纵使前方是万丈深渊,是烈火烹油,我也必须走下去!用这血肉之躯,去顶,去扛!哪怕最终粉身碎骨,遗臭万年!
“呼……”一口浊气带着白雾缓缓吐出。我强迫自己闭上眼,试图在纷乱的思绪中抓住一丝睡意,哪怕片刻的安宁。然而,那冰冷的触感和沉重的现实,如同梦魇,挥之不去。
雪,不知何时停了。天光尚未大亮,磁州城便已在一股异样的喧嚣中苏醒。那不是市井的喧闹,而是一种混合着肃杀、紧张和某种近乎悲壮的躁动。州衙狭小的前庭被连夜清扫出来,积雪被推到角落,露出冰冷潮湿的青石板。几面残破的、勉强辨认出“宋”字的旗帜,被高高悬挂在厅堂廊下,在凛冽的晨风中猎猎作响,显得格外单薄而悲怆。
没有巍峨的宫阙,没有庄严的仪仗,没有百官朝服。庭中肃立的,是宗泽麾下仅存的数百名磁州兵卒,以及寥寥几位僚佐、将领。他们身上的衣甲大多陈旧破损,沾染着洗不净的硝烟与血渍,脸上刻满风霜和连日鏖战的疲惫。然而此刻,他们的腰杆却挺得笔直,眼神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厅堂大门,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绝望的、孤注一掷的光芒。
汪伯彦穿梭于人群之中,面色因一夜未眠和极度的亢奋而显得苍白,他竭力维持着一种“礼官”的庄重姿态,指挥着仅有的几名还算齐整的士卒,在庭中摆下香案。香案是临时拼凑的,案上除了一个粗糙的铜香炉,别无他物,更无象征皇权的宝鼎、玉圭。寒风卷着地上的残雪碎屑,打着旋儿扑向香案,将那几缕好不容易点燃的线香吹得明灭不定。
厅堂的门,“吱呀”一声被推开。宗泽一身洗刷过却依旧难掩旧痕的铠甲,当先走出。他目光如电,扫过庭中肃立的众人,花白的须发在寒风中微微颤动。随即,他侧身让开,沉声道:“请——陛下!”
所有的目光,瞬间聚焦在那道门槛之后。
我站在门内阴影处,深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。胸前的玉玺,沉重得如同烙铁。门外是数百道灼热的目光,是磁州城残存的最后一点力量,是宗泽那泣血托付的千斤重担。迈出这一步,便再无回头路。我低头,看着身上临时寻来的一件还算干净的亲王常服——这便是我的“衮冕”。没有十二章纹,没有日月星辰,只有布料本身的暗沉颜色,映衬着此刻苍白的面容。
袍袖下的手,紧握成拳,指甲深深陷入掌心。再深吸一口气,我抬步,跨过那道象征凡俗与“天命”的门槛。
寒风如刀,瞬间刮过脸颊,刺得生疼。庭中所有人的目光,像无数根针,扎在身上。我竭力挺直脊背,迎着那数百道混杂着悲痛、希冀、茫然和最后一丝忠诚的视线,一步步走向庭中那孤零零的香案。脚步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,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回响,每一步都像踏在自己的心坎上。
走到香案前站定。宗泽紧随在我身侧,他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岳。汪伯彦深吸一口气,上前一步,展开连夜草拟、墨迹尚未干透的告天祝文。他的声音在寒风中拔高,带着一种刻意的、近乎嘶哑的悲怆:
“维靖康二年,岁次丁未,正月朔日……金虏肆虐,神州陆沉!汴京告破,二圣蒙尘,宗庙倾危,黎庶倒悬!臣等泣血椎心,仰告皇天后土……”
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庭院里回荡,字字句句如同泣血控诉,将金人的暴行、汴梁的惨状、二圣被掳的奇耻大辱,一一陈诉于这苍茫天地之间。寒风卷着纸页哗哗作响,仿佛天地也在呜咽。庭中肃立的士卒们,许多已是双目赤红,牙关紧咬,强忍着不让自己呜咽出声。
“……幸赖天命未绝,遗胤尚存!康王构,乃道君皇帝嫡子,天资英睿,仁孝性成!值此乾坤打败之际,臣等泣血顿首,恭请殿下正位九五,续我大宋国祚,拯万民于水火!伏惟天鉴,俯垂眷佑!”
汪伯彦念完最后一句,猛地合上祝文,撩袍对着香案和我,重重跪倒!几乎是同时,庭中所有兵将僚佐,如同被无形的绳索牵引,“噗通”、“噗通”跪倒一片!头颅深深低下,脊背弯曲,形成一片沉默而沉重的山峦!只有宗泽,依旧如标枪般挺立在我身侧,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,死死盯着香炉中那几缕在寒风中挣扎的香烟,仿佛要将自己的全部生命和信念都灌注其中。
空气凝固了。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,只剩下寒风掠过残破旗帜的呜咽。数百人的跪拜,无声的压力如同实质的海水,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,沉重得让人窒息。我站在香案前,成了这死寂漩涡的中心。怀中的玉玺冰冷刺骨。
天命?这就是天命?
我缓缓抬起眼,目光越过低伏的人群,望向香案之后那灰蒙蒙的天空。铅云低垂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没有祥云,没有瑞霭,只有这北地严冬无尽的肃杀与苍茫。一股巨大的悲怆和荒谬感再次汹涌袭来。这所谓的“天命”,不过是绝望中的孤注一掷,是这破碎山河之上,一群走投无路的人,硬生生将一个同样走投无路的皇子,推上了祭坛!
喉头滚动,一股腥甜涌上。我强行压下,目光变得冰冷而坚硬。既然被推到了这里,既然已无路可退,那就……受了吧!用这残躯,去赌一个渺茫的可能!
我伸出手,没有去接汪伯彦颤抖着递来的祝文,而是直接探向香案。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铜香炉边缘。拿起三炷细香,就着旁边士卒手中火把跳跃的火苗点燃。青烟袅袅升起,瞬间被寒风撕扯得七零八落。
没有繁复的叩拜仪式。我手持线香,面对着那灰暗的、仿佛毫无生机的苍穹,深深一揖!腰弯下去,头颅低垂。这深深的一揖,不是对虚无缥缈的天命,而是对这满目疮痍的国土,对那无数在铁蹄下哀嚎的生灵,对身后这些将性命和最后希望都寄托于我身的忠勇之士!
“朕……赵构!”声音不高,却异常清晰地穿透寒风,敲击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,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嘶哑与决绝,“于国难之际,受命于危难!自今日始,承继大统,续我大宋国祚!必当……竭尽心力,驱除胡虏,光复河山!告慰……列祖列宗,拯救……天下苍生!皇天后土,实所共鉴!”
话音落下的瞬间,我直起身,将那三炷香,狠狠地、决然地插入冰冷的香灰之中!动作带着一股孤注一掷的狠厉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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